一代建筑大师贝聿铭仙逝，回顾今天在主流建筑界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设计师，有不少和贝聿铭一样有着亚洲文化背景，伊东丰雄算是其中之一。伊东丰雄，日本当代建筑师，以概念性建筑著称，寻求所创作出来的建筑物能同时表达现实与虚幻的世界。他曾获得日本建筑学会奖、威尼斯建筑双年展金狮奖与普利兹克奖。

  伊东丰雄的建筑理念相当具有特色，他受到法国当代哲学家德勒兹和日本哲学家见田宗介的影响，将自己的建筑理念透过“游牧”（Nomad）的概念发挥。透过许多小型建筑的作品，伊东将自己的建筑学定义成都会生活的“着装”，这一点在现代日本人密集的都市景观中，更加突显。透过伊东的巧手，都会里人们需求的隐私，和公共空间的渴望，他的小型建筑可说是在这两者间达到了完美平衡。

  新民说《建筑，从那一天开始》 自出版以来一直备受读者喜爱，伊东丰雄的这本书并非单纯是一场围绕建筑理念的论述，也不单是对他亲身参与灾后重建过程与往昔道路的简单记录与回顾，而是作为建筑师的他邀请读者一道踏上的思考与自我反思之旅。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日本社会处在一种闭塞的环境当中， 而到了八十年代，在泡沫经济的影响下，整个社会充满了活力。 八十年代后期，是东京这一都市最闪耀的时期。当时我手头的 工作也多了起来，但究其原因，似乎并非是我作为建筑师得到了社会的认可，而仅仅是因为社会景气好，工作便随之而来罢 了。不过，八十年代的东京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对于经历了黑色七十年代的人们而言，犹如生活在梦境中一般。而对同样走过七十年代的自己而言，都市这一概念本身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东京， 在那里我寻求着建筑形象的源泉。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消费型社会极度发展，夜晚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就如同做梦一般，感受不到真实性。于是我开始思考，应当如何将这种虚无感在现实存在的建筑上加以体现。产生这一想法之后，我开始着眼于完全轻薄透明的设计上。当时的我很喜欢使用“形象式建筑”这一说法。“形象式建筑”，是针对作为物体存在的真实建筑而言的。我想在现实社会中建造的，是一种没有沉重感、实体感，悬浮在想象之中的建筑。最终，这些尝试都同八十年代后期东京的形象所重叠。当时的我，一方面在探寻如何让建筑散发社会气息，另一方面却对于在消费型社会的影响下丧失了真实性的都市产生了兴趣。

  在这两种想法交织之下，诞生了“Silver Hut1”“横滨风之塔 2”“东京游牧少女的蒙古包 3”“马込泽的家 4”等一系列作品。 特别是“东京游牧少女的蒙古包”曾在西武百货涩谷店前布展， 而那个设计实则略带揶揄当时享受着游牧于东京生活的单身女性。我认为，这项建筑规划设计体现了我自身在享受东京生活的同时，也在用批判的眼光审视它。

  此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筑如同时尚一般是一种消费品。有很多建筑师对于这一倾向持批判态度，而我认为仅仅 批判是没有一点意义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大胆断言“不先沉浸在消费的海洋中，就不会有新建筑的诞生”。我认为能够有效地尝试对建筑自律性与艺术性的追求已止步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要想探寻建筑的新概念，决不应该是感叹消费型都市社会所缺乏的真实性，而应努力从那里去寻找新的真实性。并且那一真实性绝非隐藏在消费之中，而是在突破消费这一表象的不远的前方。

  于是我开始尝试，用建筑来展现消费生活。 我认为，当出现一种新的社会状况时，建筑师应当做的，并非是站在至高处对其加以批判，而应当投身其中以尝试寻求突破口。直到如今，我依然坚持这种想法与做法。

  1 Silver Hut，一九八四年竣工。它曾是位于东京都中野区的伊东的住宅。由水泥支柱支撑的大小穹窿体屋顶覆盖了整片建筑用地，在其下安设有生活空间。设计体现出 了建筑强烈的临时性与实用性，是伊东八十年代代表建筑之一。如今原本的建筑虽以 解体，但在今治市伊东丰雄建筑博物馆得以复原重现。

  2 横滨风之塔，一九八六年竣工。该塔位于横滨车站西口转盘中央。设计是在原有的发挥高架水槽与换气塔作用的塔身全身安装反射镜，并将其周围用穿孔金属板圆筒包 裹。由于穿孔金属板是半透明质地，因此一到夜间，塔内灯光照射会使建筑整体感觉发生巨大变化。

  3 东京游牧少女的蒙古包，发表于一九八五年。它是八十年代中期泡沫经济时期时， 在由东京百货商店策划的展览中，为在高度消费社会中独立生存的女性而设计的生活 空间。伊东的设计理念是，对于在东京这一都市中如游牧民一般居无定所的她们而言，并不是特别需要固定的家，而如同将衣服扩大的蒙古包更为适合她们。因此也就出现了在帐篷一样的空间中放置最简易功能的家具这样的提案。

  4 马込泽的家，一九八六年竣工。充分注入水泥的箱式建筑，其上搭建轻巧的穹窿体屋顶，风格简约。建筑正面使用半透明的穿孔金属板以及其本身开放的空间设计，都是为实现如同衣服建筑包裹一般的轻巧建筑而做出的尝试。

  存在于日本社会中的建筑师，不同于美国，亦不同于欧洲。从诸多意义上讲，美国的建筑界在构筑属于美国的孤岛，而日本亦然。究其原因是无论美国抑或日本，建筑师都未能很好地融入社会之中。

  就美国而言，它是一个超过日本的全球化经济大国，这就决定着建筑师只有融入社会当中，他们的工作才能够成立。而在美国，对于建筑采取的是与艺术作品相同的评价方式。这种方式并非是对建筑所拥有的社会性进行评价，而是从建筑师在其作品上的个性展现探寻价值，并置换为相应的金钱。正因如此，在美国，像弗兰克 · 盖里那样能够设计出极具个性，如艺术作品般的建筑的建筑师会受到高度评价。美国会从全世界邀请著名设计师，并将建筑托付于他们进行设计。如此一来， 也就相应地提高了建筑的价值，而建筑师也会因此拥有一定的地位。这一切都是美国的社会体系所至。

  而与之相对，在欧洲，建筑师的工作会更多地集中在公共设施的设计之上。建筑师们通过在公共建筑规划设计比赛中相互比拼的方式为社会建造建筑这一传统，依旧延续着。从这 一层面上讲，近代以来，建筑师同社会从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彼此 信赖的关系。然而近年来，欧洲也开始大幅度向美国的模式转变。

  就日本而言，从二战后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止属于欧洲模式，即建筑师思考设计的是供市民利用的公共建筑。例如，在濑户内海的周边城市中，有很多经丹下健三和前川国 男之手设计建造的公共建筑。市民活动厅、市民会馆与市政 府相隔广场而建，仿佛是在高调展现战后社会的民主。当时， 市民社会这一理念得到了整个社会的一致认同，因此建筑师也在其中拥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 代之后，建筑师们却失去了社会曾经对他们的期待。

  日本从六十年代后期开始急速向资本主义社会迈进，经济也随之加快速度进行发展。就在那个时期，曾经一度提倡市民社会建筑的丹下健三先生与新陈代谢派等前卫的建筑师们，开始难以继续维 持同国家与公众的良好关系。建筑师们在六十年代曾描绘的未来城市之梦，从七十年代开始急速变得虚幻起来。我曾在前文中提到，我们这一代建筑师对这一现象是极力批判的。 正因为是在这样一个社会大背景下开始了建筑规划设计，因此，我们开始批判起失去梦想的保守型社会，成为了通过与社会唱反调来寻求自身价值的一代。这样的行为，导致我们亲手葬送了自己在社会中的立足之地。

  当然，以上问题并非是导致日本的建筑师无法与社会良好相处的唯一原因。这一问题的产生，同日本社会中存在拥有设计部的承包商，以及大型设计事务所也有一定的关系。这类 组织同样也存在于欧洲，但在那里，它们被称作“顾问”，是以工程设计为主来辅助建筑师的企业。而在日本，它们却是拥有一两千员工的工作室性质的设计事务所。它们忠实地履行自治体提出的要求，不会像个人设计工作室那样尝试一些有风险的创新，因此可保设计万无一失。如此相比之下，它们确实更能博得自治体的倾心。

  出于上述原因，在设计工作室里以个人名义进行设计的建筑师，很难为社会所接纳和喜爱，而且这一可悲的局面依然在持续着。

  本文摘选自《建筑，从那一天开始》，伊东丰雄 著，广西师大出版社·新民说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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